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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临风薤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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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既骤自云天,倏忽即止,却又浑然鸣于耳际,云绕不止,既是苍浑雄厚悲凉,却有缱绻内藏深情,沈青衣目色微抬,便只见玉照堂西墙角一片绯红——

一片红色衣袂,仿佛是一朵刚从岁月中轮转回来的梅花瓣,更像是冬日时分开得最寂寞的一树红梅花,这时从别院一段墙头飘落……落于玉照堂前阶下。

当此庭前,人既不说话,其人身在月下,便是那月都欠他清白,欠他皎洁,人这时先向玉照堂内开口道:“我与锦衣三年未见,虽备有薄礼给了小梳,好在她如今已用不上,却是大幸!”说罢袖中一掷,便有一物如底下有人托着似的,直直飘入玉照堂内床榻上,落在那小姑娘的胸口。

“此乃千年雪蟒之角,是我这一年涉雪山,经大漠,远去昆仑之时偶得,原想你们长住海岛,便可以助小梳丫头吸除腿脚上的寒湿之气,但两年便如半世,如今小梳丫头既已活蹦乱跳新换一人,自是再用不上,好在这雪蟒之角既能消解诸类小毒,便也不算全然无用!”

人这时才真正转身向梅枝之间,只一注目光深深投向沈青衣。

他的面上此刻竟也戴着一个面具,一个青铜面具。

这青铜面具却自然也同出自梅尧华之手。

此人身形既未具十分高大,反一袭宽大红衣之下更见消瘦,但其骨形却是坚实,便有冷峻奇俏,郁郁苍山之凛。

有此风仪,此人若非梅尧华,又该是何人。

只是他一袭衣角随夜风轻动,口中却到底先轻轻叹出一声。

那一声叹便有江山故人老。

便是沈青衣目中忽也伤感。

沈青衣本共他看向玉照堂,这时唇畔便牵出丝笑意道:“不错,她这般一个孩子,从前不遂意的时候既多,能有如今努力方得来的好运气,本也是天幸!”人盈盈站起,“但她自喜欢你的礼物,更那日黄叶庵堂外得你一张红叶,知道是你来,她已是喜欢至极!”

月下人纵是身冷如冰,听此也仿佛冰消水解,口吻中漫出一丝笑意来,到底还是微微不郁:“但你既然看重小梳丫头,便绝不该再纵容这金国的小王孙,你应知一个人的心思若是生来便太多,并不是能轻易能改的,尤其还是这样一个年轻人!你应知燕京这场风波,始作俑者本是他!”

沈青衣只得点点头:“不错,他此番谋的既是我离华岛最好的一件宝贝,是我沈青衣心中如今最重之人,我自是该想得更多些的,然似小梳这般一个丫头,哪怕她从前心里不是那么快乐,她在我面前也是快乐的,而我眼前偏偏又知道,若要她真正开心,本也是件极简单之事,我便有时难免感情用事。”

这一番话,便月下那人久经风霜,目色也生惊,人沉吟片刻,也已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果真是从古至今天底下小女儿的心事都是如此,如此说来,便真是一段抹不开的冤孽了。”

这话便说得沈青衣眉间也忽有一汪水痕:“是故天下诸意,情意最难。虽也知为难了你,但江湖若见,只当这两个年轻人,你若能保,便替我保一保。天地无情,他二人却今后无论是何结果,都当使还有最后一份情义淹留的。”

这话便说得月下人目色更又变,多少往事一时氤氲在脑海,到最后也只得口中喃喃感慨道:“但锦衣,这好似是你第一次有托于我?”

沈青衣又如何不知他心怀中如今的激荡,坦然道:“你我灵犀一点互知,本也知不必出言相托。”

料月下人一生纵横无匹,白马江山,如今却得沈青衣这一言中的真诚,便似已认作是天底下最好的褒奖,一时目中不觉动情,口中更已大笑,那笑声直冲云天,豪壮裂云,他却似已并不忌惮,显然这玉照堂外早已有照料,当使绝无人会突然闯入,误了他的兴致,然此处既是燕京城,乃是大金的中都之城。玉照堂虽非禁中,却也是中都至重之地,便可已知此人身份之异,手段之能,或许也是天下并无多少人能出其侧。

而他这一番行径之下,沈青衣也已心中知晓今日玉照堂当不会再有人来,遂也放下心中那点顾忌,人这时飘落铜鼓,曼声笑道:“但你今日又为何事耽搁,不似你平常作风?”

既是灵犀一点互知,月下人或便也正等着她这一问,一时目中笑意更多:“只因故人相见,我自筹谋送于锦衣之礼!”他微是一顿,这才郑重道,“好在锦衣之礼却是今日锦衣亲自选定,是以我便只得在一处多花了一些时间!”

沈青衣便是微惊:“我亲自选定?”

月下人道:“不错,只因我今日也已真正收下一徒,既助他打通任督二脉,小授乾元剑法,三年之后,待他长成些,我便也会遣人将他从那铜鼓之上,接他入我至方城,做我今生唯一弟子!”

饶沈青衣多少修为,这时面上也已动容,惟最后低叹一声道:“为难了你。”

月下人唇角一牵,却道:“也为他根基不错,是他自身的幸运,才更有与你我今日的因缘。”

红衣之上一对青铜面具内的眼睛,哪怕历来冷酷异常,却忽一时也多少心事瞬息淌过,这时缓缓抬左手抚下眉前寸许一枝梅枝,道:“再是千挑万选御家所有,却到底没有临风薤谷中的梅树有情有义些……然尧华既已离开二十多年了,我也的确很久没有再想起他了。”

冷月如霜。

玉照堂满堂梅树若知从前临风薤谷中有段故事,可也伤感?

梅尧华若至今还活着,对眼前玉树华堂,可前心意能平?

但梅尧华原来二十年前已不在,而眼前人既非梅尧华,却又该是谁,他同临风薤谷又本有怎样一段萍水之缘。

这当中多少故事,旁人既是不知,沈青衣却必然是知道的,既绝少有人能知道红衣人这一句中的失意和无奈,然沈青衣却当然又是能明白他此刻心情的其中一个,只因先前她哪怕知道玉照堂本是完颜康的有意安排,但若这些梅树当初会成为她想起梅尧华的契机,旁人眼前又如何会不同样如此!

“但花既还有再开的时候,人便到底该比这花多些情义的!”在沈青衣出神之际,红衣人却又已重新开口,重新转目看她。

冷月如霜,便是要将人的心思都翻转出来拣尽清晰的那种月色。

“你此话,却是大有深意?” 沈青衣原知瞒不住,到此便也只得无奈微微笑答。

“锦衣,你自是懂的。”红衣人却已道,“别人都以为你和欧阳白一战是为临风薤谷,我却知道,你那一战,实是为我!”

任何人听到这一句,莫不会心惊,偏沈青衣并未心惊,而那红衣人这时也已缓缓自袖中取出一枚银簪。

他手中所示的银簪子既是普普通通旧得朴实,沈青衣一见面上却更无奈而笑:“你竟也去了龙池!你本不该去的,所以这也更是你逗留燕京这许久,到如今才肯现身的第二个原因?”

红衣人道;“不去龙池,如何确定你的真实心意,如何免我铸成大错!”他道,“而我若已知晓你的苦心,又岂敢轻易现身。”

沈青衣既已明白自己一腔用意恐要付诸东水,到底最后勉为劝道:“但你原该知道,我肯答应欧阳白,原也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你身上可能牵连的诸多条性命,甚至是今后更多人间的性命!”

只她这一句,便叫梅树下的梅红衣人目中一段为难色不能掩,人也郑重答道:“但锦衣,我一生所遇之困境无数,心中本同样有誓,但我所身在之事,千难万难,既绝不能牵连离华岛,也绝不会关涉临风薤谷,是以无论你如何说,此番凶险,我定不会容你去犯,更你若执意,难免伤尧华的心,他若知你要在他最喜欢的梅花前犯险,他便是魂魄回转,也会从临风薤谷的山峰里重新爬出来,将临风薤谷中所有的梅花、还有这里的梅树都毁掉的!”他虽是徐徐开口,喉音中却已有痛,语声虽还是平静,却已显这世上最大的心志不移。

沈青衣听他提及梅尧华,一时面上又如何不感伤,更已知他眼前为何突然转而选择了这六王府的玉照堂,将这三十三株梅树之下作为约见之地。

但她遥望浩瀚星空,忽也道:“人生一世,暂去还来,想我梅师兄本不是那般执迷不悟的人。”她仰望星空的目光微是沉疑,复而转为柔和,那柔和目光同是星空下的海洋一般,之中便同样有绝不轻易为旁人所阻的坚定。

她面前的红衣人既识沈青衣太久,自然识得她如今面上那种神情,一时面上那笑便更是怅惘,叹道:“他若不是执迷不悟之人,却将一个大梦做到死都不肯醒!”

沈青衣却摇头:“亦或我三师兄才是举世惟清醒的独一个,他自有他一生的坚持,旁人才只道他才是执迷不悟到死的人!”

她面前的红衣人猛笑,随即复又停笑,面上痛色一时更沉沉,但那沉沉痛色中却也已有一段彻悟:“不错,我终于明白为何在临风薤谷之中,尧华会独独看待你不同,他那样的人本眼高于顶,孤傲偏执人间第一,便是你们的师尊也不能折意于他,你若不能得他十分的心意,他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你却是她唯一的朋友,甚至连李墨涵也不是。”

“亦或他最后动心的人不是沈重,而是你,临风薤谷便可免却一场劫难,但这样的事,我也总是不肯的。”虽无人能瞧见这位红衣人此刻他一张面色,但他口中这时已传出一整片爽朗的笑声。

这笑声中起初还有痛意,还有过往之萧条意,但到了最后,便只剩下真正的风清月明,天地毫气。

这红衣人大笑声中道:“青灯不归客,浊酒恋红尘……然又何必悻悻不已,一日也必然再相逢地下,还就旧时饮!锦衣,无论如何,你我今日重见在此,风清月明,这金国小王爷的品味既不错,此间的风月也并不算亏负你我二人。”

沈青衣这时也于铜鼓侧、三十三株梅花树下开口:“不错,无论如何,眼前你我意气相投,到最后你也还是来了燕京城,人在眼前,并不需我即刻远赴千里而去雪山!”

红衣人喉中便吐出最后一丝苦笑:“所以你到底曾怕我不来?”

沈青衣点头:“以你历来筹谋,我的确怕你不来!”

那青铜面具后忽便又添些伤感:“但我本绝不该来燕京城的,只因我到此刻仍有畏惧。”

“可是你不能不来?”沈青衣却笑。

“的确,我不能不来。”红衣人同是笑,笑中同再生无奈,“事关于你,我不敢不来,也不能不来,但有那份决断,或许已在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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