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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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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翊铮第三次来到万寿宫,依旧松柏郁郁葱葱、沉水香味袅袅不绝。

为她引路的是冯保。和黎贤比起来,显然他的姿态要客气得多。她也在眼角眉梢堆起笑意,尽量还以相同的礼貌。

她知道,皇祖父素来不喜宗室子弟对他二十四监趾高气昂。并不是他有多偏袒这些大珰,仅仅只是因为他觉得就算是他身边的鹰犬,也是沾着他的光的鹰犬,他不喜欢别人践踏他的东西罢了。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是吴季桐,黎贤正是他的心腹兼徒弟,因此才能做到司礼监的二把手秉笔太监。琼花案中,她将黎贤得罪了彻底,基本也就是得罪了整个司礼监。而印绶监作为二十四监的第二监,冯保作为佥书太监,地位与黎贤也相差仿佛了。因此她对冯保素来亲厚,也有拉拢印绶监的意味在里面。

大概是因为这次的差使不难,冯保的态度也闲适很多,边走边聊,一路分花拂柳而去。行至万寿宫门口,小黄门上前回禀,道是明永真人正在与皇爷论道,冯保“啊哟”了一声,说:“真是不巧,劳烦小爷在偏殿稍候片刻了。”

翊铮笑着说:“倒也不必如此麻烦,大伴为她找个清静地方,不在门口人来人往的挡着路就行。”

冯保笑道:“小爷太客气了。”一边引着她转入一旁的月亮门,走到了旁边的竹林环抱的一片院子里,为她上了些茶水点心,让她等候皇帝传召,便说还有差使在身先走了,她自然又客气了两句。

正神游间,忽而听到了竹叶窸窣,她警觉的抬头望去,厉声问:“什么人?”

林间有女子惊呼了一声,随即僵在了原地。她心念电转,冷声道:“出来!”

几息之后,竹叶发出摇动的飒飒声,两名穿着青莲色衣袍、作道姑打扮的少女浑身僵硬的走了出来,直愣愣跪下了,结结实实的叩了一个头,伏在地上哽咽道:“不知是冲撞了小爷,求小爷恕罪!”

翊铮让她们抬起头,一见之下竟然怔住了——是她第一次来万寿宫时所见的那一队豆蔻少女,她记得其中还有个最美的,冲着她笑了笑。当时这些少女春风嫩柳般的姿容给了她很大的冲击力,可这才过了几年,这两名女子就瘦得颧骨高耸、颈间青筋毕露,肤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嘴唇也干枯得泛着死皮,一双眼睛完全成了两潭死水,裹在宽大的青莲色道袍里,犹如两个泥塑纸糊的木偶,一点生气也没有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几年不见,你们何至于此?”

她们站起身后,根本不敢正眼看她,眼神躲躲闪闪犹如不见天日的老鼠,为首的那个几年前大胆对她绽放笑颜的勇气完全消失殆尽,竟然还强颜欢笑:“小爷、小爷这是在说什么呢?奴婢们在此伺候皇爷,是天大的福分,如何、如何能、能——”

她没开口,冷冷的凝视着我们,这两个女子却自己反倒先说不下去,“能”了半天,喉咙里拖出一声嘶哑的哭腔,倒反而把我们自己先吓着了,猝然闭紧了嘴。

翊铮待她二人害怕得颤抖起来,才说:“我素日不爱说废话,只一句,想要活命,就全部说来。否则我只当今日没见过你们,你们就这么等死吧。”

她二人怕得浑身颤抖,两两相觑,为首的那个毕竟还是胆大些,再也撑不住,“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再次行了个五体投地的跪拜大礼,刻意压低的嗓音宛如泣血,拖出长长的、凄厉的尾音:“求小爷救我们——!”

如果不是偶然遇见这两个宫婢,想来嘉靖年间这一朝,这段往事都会被尘封,不见天日,提及者死。

壬寅年间,入夜,皇帝召幸曹端妃,幸后沉睡。宫女杨金英与苏川药为首,采天子仪仗上丝花绳揉搓为弦,由邢翠莲递绳、姚淑皋蒙脸、杨莲香按胸、王槐香压身、苏川药、关梅秀、刘妙莲并陈菊花控制四肢,王秀兰吹灭烛火,束住天子脖颈,左右分拉,意欲绞杀皇帝于龙榻。

但杨金英太过紧张,绳套打成了死结,天子虽未毙命却窒息昏迷,张金莲惶恐之下急奔密报孝烈方皇后,方皇后匆匆赶来,甚至被姚淑皋迎面打了一拳。宫女陈芙蓉意欲燃灯,被徐秋花、郑金香再次扑灭。拉扯之下,司礼监赶到,将十几名宫婢全部逮捕,立时下狱。

最后,策划的宁嫔王氏、端妃曹氏,并参与宫变的十六名宫女全部处以极刑,不分主从,家人一并刺配。

而究至起因,正是因为明永真人等道士供奉的长生金丹。

二十年后,形容枯槁的裴以蕊跪在翊铮脚下,字字泣血:“......起初,奴婢等人以为发来万寿宫是近身服侍皇爷,欣喜万分。可皇爷行居起卧,从不让宫女近身,都是大珰们和小黄门服侍,奴婢等人每日不过洒扫庭院,镇日无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意义何在。直到来了第一个月,明永真人带着徒子徒孙们来相看了我们,数日后便赐下灵药数丸,要求日日服用,不得耽误。奴婢们虽不明所以,却也听话照做,可是服用不到半月,便陆续有小腹绞痛、下漏不止之症。一些体弱的姐妹,每日只能在榻上苟延残喘,无时无刻不在淌血,连夜缝的草木灰棉巾子都不够用,寻常人哪里能这样流呢?不到一个月,就陆续死了两三人,然后就被抬出去了!”

“我们又惊又怕,以为是得了什么疫病,真人们赐的灵药更加不敢断了。可是越是服用,症状就越是明显,直到身体最好的奴婢也站不住了,只能每日躺在榻上,等着经血不止、下漏淋漓。这时候,司礼监黎大珰才带着人来——”裴以蕊痛苦的捂住脸,尖厉的悲泣一声:“这些阉人,竟然强行扒开了奴婢们的下裳,用竹筒强行插入,命我们夹在腿间,盛满即换。我们都是清白女儿家,本来就叫经血折磨得半死不活,又让一群阉人看了□□,甚至用竹筒反复插拔,我们真是、真是活不下去了!”

裴以蕊仰起头,消瘦的脸上,一双眼睛瞪得突出,眼尾通红,流出的泪如同带血:“那群阉人,以折磨我们为乐!每日来取竹筒,竟然还要故意取笑我们,揉捏我们身体各处,甚至是用他们残缺的、残缺的——”她几乎说不下去,颓然倒回腿上:“我们实在是,承受不住了。院子里的井水全被石锁锁住,也不叫我们屋里有金银饰品,尖锐的簪子钗环更是一样不见。我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连悬梁上吊也没力气,都靠着姐妹之间互相鼓励,才苟延残喘至今。后来,我实在是无法了,仗着身体底子好,还能半夜偷偷爬墙,□□了两位值守的小黄门,花费了好多力气才见到以前的教养姑姑一面。姑姑看我快死了,才告诉了我‘壬寅旧事’。”

她怔怔道:“明永真人给皇爷献了长生仙丹,最要紧的一味药引,就是处子经血。为保持洁净,我们不得饮食,常年只需喝露水、餐花瓣,还要吃真人的活血灵丹,使漏红不止、大量产血,以备皇爷炼丹之用。当年,杨金英姑姑她们,就是受不了这种采血,才与曹端妃、王宁嫔密谋,要弑杀皇爷。可是,她们失败了。杨金英姑姑死了,同情姑姑们的曹端妃、王宁嫔也死了。皇爷后来,就要求供血的宫女一直吃灵药,无力挪动,免得再演‘壬寅旧事’。”

她说完,好似忽然从梦里惊醒,仓皇的望着她:“小爷,我们入宫,就是为了服侍皇爷的。我们不怕死,但是,这么死,谁也受不了。大家生来都是人,怎么我们姐妹就要如猪狗一般、畜生不如的活着呢?”

翊铮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望着裴以蕊,裴以蕊也望着她,直到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惊讶起来,翊铮才后知后觉的摸了一把脸,发现五指之间全是冰冷的眼泪。

她没有说话,裴以蕊却以为她的沉默是不相信自己,双眼通红的看了她半晌,眼中大颗大颗泪珠滚落,最后凄然笑了一笑,颤抖着手解开胸前的系带,一件一件剥开道袍。随着衣襟的打开,从脖颈到胸前,在那苍白的肌肤上,她看见了一重又一重叠加的牙印,新的叠着旧的,结痂的叠着愈合的。再往下滑,她胸前瘦出了一道道突出的肋骨,最后,她在裴以蕊的亵衣前看见了斑驳的血印,源头是她左胸被嚼裂的□□。

翊铮几乎控制不住,多年前琼花案后那种恶心到反胃的感觉又来了,她捂住嘴,呛咳之间,逆流的胃液全部喷在了掌心,熏得她晕头转向,几乎倒在地上就此去死。

远方传来细碎的步声,她听出来,是小黄门们惯穿的牛皮小靴踏在青石板上特有的声音。裴以蕊剧烈的颤了一颤,飞快的掩好衣襟,两个少女东倒西歪的互相搀扶着勉强站了起来。她厉声道:“等等!”

小黄门们瞬间站住了,带了几分小心翼翼,隔着月亮门问道:“小爷?”

“我把茶水泼在身上了,恐等会儿面见皇祖父失仪,你们去拿件外裳来给我换。”她沉声道:“现在很不方便。”

当然不方便,她需要再冷静冷静,否则她怕这几个阉狗一走进来,她就忍不住用碎瓷片一个一个划开他们的喉咙。

黄门们应着,又窸窸窣窣的离去了。她才转向面前像两只被逼入绝境的兔子那般,挤在角落里相互依偎着颤抖的少女,说:“长话短说,灵药不可再服,保住性命为上。不管阉人们如何□□,都要保住性命,以待来日。”

她们倒吸了一口冷气,四只望着她的眼睛里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她的语气很平静:“从上到下,一个都跑不掉。”

从明永道士,到司礼监掌印太监吴季桐、秉笔太监黎贤,到卷入处子经血案中所有的阉宦、方士,到当初靠出卖同伴换取性命的陈芙蓉等宫婢,到为万寿宫采买、甄选供血少女的人牙。

最重要的,是这一切的源头。

她的祖父秦厚熜,当今天子。或者说,带来这一切的祸首,皇权。

她并不是很在乎金银,但她确实需要它们。不仅仅是因为她的锦衣玉食、精致吃穿需要,也因为银子大把大把使出去,办事的效率就会到位。

盛天澜的评价是,这世间无论是谁,每个人都有一个价码。只要价码到位了,自然能办成想办的事。

她的祖父服食长生仙方二十余年,如今已经是个五十余岁的老人了。虽然他依旧鬓发乌黑、美髯飘飘,但近几个月居然身体大不如前,频繁出现眩晕、发冷等症状,睡眠时间也日益长久,时常感到精力不济。

皇帝十分震怒,认为是明永进献的长生仙方不再起效用,下令处死明永。明永惊惶之下,病急乱投医,发誓年少时曾东游蓬莱三岛,有寻仙授方的大机缘。要求身先士卒,亲自为皇帝出游东海,寻传说中的蓬莱诸仙,求不老神药。

此举事关海禁,皇帝被寻仙引诱,大为心动,但毕竟海禁是国运所在,一时摇摆不定,竟然沉默了。

时逢严嵩之妻欧阳氏去世,严世蕃丁忧归家。皇帝召内阁议事,严嵩年事已高、精神不济,没有了思维机敏、体贴上意的儿子在旁谋划,竟然是由武英殿大学士、次辅徐阶拿了主意,言宜召开大朝会、请百官共议。

恰逢太湖大水,浙江省宁绍台参将戚继光台州九战九捷,斩杀倭寇两万余人、摧毁战舰五十多艘。捷报传至京师,群臣振奋,以国子监司业章涵、侍读学士陈以勤等为首,趁势请求广开海禁、还渔于民。并扬州商会三十六行首,进献龙骨宝船三十艘,愿纳贡于上,为天子东出蓬莱,求访海外仙岛。

天时地利人和之下,皇帝心中的天平自然有了摇摆。首辅严嵩不敢拂逆上意,忙不迭呈奏票拟。内外一片祥和,君臣齐心协力之下,自永乐后如同铜浇铁铸一般的海禁政策,竟然就此开放。

扬州商会三十六名行首立刻联名上书,要求承包第一批开放的港口,为陛下搜集海外奇珍异宝、使尽阅天下风物。皇帝大悦,重赏。

四月,明永真人搭乘龙骨宝船自天津卫东出内海,再三拜别万寿宫后依依不舍的踏上了寻仙之路。在印绶监掌印太监虞和昶、佥书太监冯保等人的劝言下,祖父暂停了处子经血长生方的进用,改换南直隶朝天宫的泓言真人的九转朱砂白玉仙丹。

六月,天狗食日,在泓言真人的建议下,万寿宫中放还了一批恶疾缠身、无力侍奉的宫婢,皇帝祈福。

这些看似偶然的事件,花费的银两能足够她在琼花案中再买下一百条人命。但毕竟今时不如往日,如今工匠镇遍布大江南北,盛家的布匹、杜家的米粮、刘家的笔墨渗入各方民间,这些金银翊铮不是出不起。更何况,海禁一开,今日花费她自然要上百倍的赚回来。

盛天澜亲自跑了一趟北直隶,在永定门外接走了这十七名放还的宫婢——如今应当是织妇了。

裴以蕊在翊铮身前深深叩头,丰润了些许的面颊涕泪交错,哭得一塌糊涂。

翊铮没有弯腰去扶她,只是微微一笑:“秦翊铮千金一诺,从不失约。”

仅仅只是保住了十七条性命,这远远不够。

血债只能血偿,壬寅旧事里那十六条性命还在天上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她如何能到此为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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