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惧,亦无可惧。
叶皓身着厂卫飞鱼服,他向来习惯挺直腰背。
那鲜红的布料质地精良,金色丝线勾勒出蟒纹,在黑暗的地宫中,亦格外璀璨夺目。
腰袖收紧,脚蹬长靴。
或许是因他神情自始至终都极为平静,挺拔的身姿与锐利的眼眸,在这身衣袍的映衬下,仿若随时待出鞘的利剑,令人望而生畏。
王公公弯腰躬身,亲自将盛有三件法器的托盘奉至他身前,脸上再无半分轻慢之色。
武宗踉跄行至叶皓面前,锤了下他的肩,大笑道:“好小子,这套衣裳倒是与你极为相称。”
叶皓哼笑一声,未作回应,引得王公公侧目。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武宗丝毫未觉受到冒犯,双手在龙袍上擦了擦,转向身侧托盘,取出那块样式奇怪的牙牌,“你并非厂卫之人,此事机密更不该留下姓名。”
“牙牌本不该配予你,但你如今修为尚浅,即便身手不错也难以与鬼神抗衡,此物倒可助你一臂之力。”
说着,他将通身玉色、看不出材质的牙牌亲手挂在叶皓腰间。
那牙牌双面本该镌刻有姓名官职之处皆是空白一片,乍一看去平平无奇,可刚悬挂至腰间,牙牌便泛出一道微不可见的莹莹波光,将叶皓笼罩其中。
叶皓立刻敏锐地觉察到身体骤然轻盈许多,体内缓缓流转的浩然之力,仿佛受到指引一般,加快了流转速度。
一股雄浑热流自牙牌上涌出,源源不断地灌入叶皓体内。
从未有过的极度充盈感席卷全身,剧烈的酸痛伴随着让人牙酸的骨头脆响连绵不绝,让叶皓不自觉咬紧牙关,额间不断冒出冷汗。
看到叶皓神色微变,武宗反倒边咳边笑,极是得意:“我就知道你能引动此牌认主,不错!不错!”
王公公弓着的腰更低了几分,脸上赔笑恭维道:“皇爷慧眼!”
武宗洒然一笑,“先圣遗骨打磨出的至宝,自然需要心性相合之人才能唤醒,若他带上没有反应,朕就该担心是不是选错人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牙牌上突地金光大盛。
空白的牌面上隐隐有两个苍劲有力的金字浮现,竟是“破虏”!
叶皓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一般。
体内浩然之力的绝对充盈,让他几乎有种想要仰天长啸的舒畅感,似乎只要脚尖一点,他就能瞬息出现在几丈开外。
好在叶皓到底还能保持镇定,闭眼缓和片刻,他才平复下那股想要将力量放肆发泄出去的冲动。
武宗见状,面露欣赏之色,再度转身从托盘中再次拿出下一件法器。
扁长方正的剑匣被打开的刹那,匣中放置着的宝剑已经不断颤动,在剑鞘中发出阵阵嗡鸣。
那剑鞘看似陈旧普通,却也绝非凡品。嗡鸣的长剑不断震动,竟没能脱离剑鞘分毫。
王公公只敢轻瞟这剑一眼,就把头深深垂下。
武宗目光幽深看了许久,长叹口气,并未再次亲手将剑拿出,而是将整个剑匣递到叶皓面前。
“此剑名曰诛邪,当年太祖就是佩着它,率领王师横扫天下。”
“可惜宝剑有灵,太祖逝后,宁愿自折也不再显露人前。”
叶皓虽对这个世界的奇闻轶事有所了解,但真正亲眼见到一把宝剑生灵,还是不自觉细细观摩。
就听武宗继续道,“我这人皇将死,神都必乱,天下有名姓的妖魔鬼神尽数入京,前者为了趁机得到敕封转受鬼神庇护,后者更想在乱局之中再次侵吞人族气运。”
“此次罢黜令下能请动太祖佩剑实属侥幸,你若能拔出此剑,便带着一同去罢。”
太祖佩剑在这个世界的人眼中或许能算得上早已被神化的存在,可对于叶皓来说,有强大的法器固然锦上添花,若是没有也并不遗憾。要做成一件事,所依靠的从来不该是这些外物。
叶皓毫无迟疑,直接伸手握住了匣中长剑。
剑身开始剧烈颤动,尖锐的嗡鸣声不断。
叶皓指间用力,直接将宝剑拿出,武宗倒吸一口凉气,仿佛被抓住的是他似的,满面心疼道:“你且轻些!”
叶皓撇他一眼并未做声,右手握上剑柄,用力一拔!
握住剑柄的一刹那,一声金属破空的尖啸在叶皓脑中炸响,眼前似有无数寒芒劈斩而来。
周身充盈的浩然之力悍然涌出,和剑芒撞在一起。
叶皓眼前场景顷刻间翻覆!
这一刻,他好像看到了天柱崩塌,江河倒灌!
妖魔在滔天大浪中肆意驱赶的人群到处奔逃,只有那位策马扬剑的男子,带领一众残兵义无反顾冲向翻涌而来的巨浪!
他好似紧紧跟随在对方身边,能看到他褴褛的衣裳,能看到他脏乱苍老的面容上,只有一双眼眸仿佛燃着熊熊烈火。
又好似远远立在巨浪之中,俯视那群渺小如蝼蚁的凡人。
他们不断挣扎!不断聚集!不断冲锋!
最后只能听到那群模糊的人影在不断高喊着:“诛邪——诛邪——”
喊声如潮水,千万人汇聚。
一浪高过一浪,最终狠狠和江海相撞——
这声声诛邪,叫的是诛邪宝剑,还是被欺凌的凡人发出的声声怒吼!
那样衣衫褴褛,寒酸又散乱的残兵又真的是传闻中——追随太祖战无不胜横扫天下妖魔的王师吗?
叶皓难以相信。
可幻象中凡人之躯不断冲锋的勇气似又已经给了他答案。
他霍然睁眼,看着紧紧黏在剑鞘之中根本无法拔出,甚至犹在疯狂颤动想要从手中脱离而去的长剑。
“诛邪”的高喊似在耳边回荡。
他突然明悟了拔出这把剑的条件。
宝剑有灵,它在向自己要一个承诺。
叶皓张口在纷乱的幻像冲击中缓缓说出自己此时的想法:
“今握此剑,我当诛邪扫恶,绝不另作他用。”
武宗望向突然开口的叶皓,就连王公公也不由抬头,老脸上满是诧异。
叶皓并没有旁人用力拔剑时憋出的满脸狰狞,依旧神情平静坦然。
可随着话音落下,刚才还在震动嗡鸣的宝剑突地静默下来。
叶皓只是手腕微转,就轻易从鞘中将长剑缓缓拔出。
寒芒流转,似能划破空气,冰冷森寒的剑气四溢。
武宗不自觉睁大双眼。
他自幼好武,这剑他自己也曾试过无数次。
单用蛮力根本无法将宝剑从剑鞘之中取出,且只要碰到剑柄就会被乱七八糟的幻想所冲击,也根本无法静下心运用修为将剑取出。
若是请旁人相助借用外力,还会被剑气划伤!
他拿出这剑,也是因为宝库中只有这把剑在筊杯问卜中做出了回应,实际根本没指望叶皓能将他拔出,此时惊愕之下禁不住喃喃出声,“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叶皓垂眼看向手中长剑,剑锋锐气勃发发出喜悦的嗡鸣,似有种无物不破之感。
他笑了笑,温声道:“宝剑有灵,既知是要去诛邪扫恶,它愿意出鞘也是好事。”
武宗呐呐半晌,“怎会这般轻易?”
可仔细想想,既然宝剑有灵,那它不喜欢被旁人随意拔出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不禁默然。
堂堂人皇此时也不得不抑制自己心里泛起的酸意,将最后一件法宝拿出。
这是张看似普通甚至有几分丑陋的黑色獬豸面具。
他从王公公手中拿过托盘,却并未将面具直接递给叶皓,而是沉声道:“獬豸者,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带上它能使你轻易看清那些鬼神身上背负的血债。”
“只要不是你亲手摘下,就是死……这面具也会长在你脸上……绝不会被识破身份牵连旁人。”
“叶郎君,你可想好了。你若是反悔,朕也绝不会怪罪你。”武宗面色严肃到极点,双目紧紧逼视着叶皓。
叶皓没有回答,他抬手拿起面具直接扣在自己脸上。
黑色金属面具竟如活物般蠕动两下,紧紧扣在叶皓脸上,将他的面容严实遮住。
清朗的声音自面具下传来,有些冷漠,让人难以辨认他真实的声线。
“我既答应了就绝不会后悔,陛下何必重重试探。”
武宗低咳一声,面上竟显露出几分狼狈,半晌幽幽一叹,“可别死在外头了,这天下没人敢替你收尸去。”
与此同时,天下有名姓的大鬼神已经受邀齐聚神都。
人皇陨落之时,天地异象,汇聚在人皇身上的人族气运会返回到神都龙脉之中。
十六年前从先帝暴毙时获得过大好处的鬼神妖邪自不会放过这等天大的机缘,至于本朝人族缺少了这些气运镇压地脉,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这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地脉不稳,天灾不断。
人族死伤惨重导致天下怨气丛生,这样的环境对妖邪是大补。
而那些成长起来的妖邪对于鬼神而言,又何尝不是难得的大补之物呢?
若说千年前还有鬼神兢兢业业庇佑凡人,可现在……在人皇寿数都能被算计的如今,除了残留下来的一点血脉后裔,其他蝼蚁般的凡人又怎配让他们看在眼中?
就连新任人皇都不得不为了讨好他们,按照不知何时兴起的旧例,需要在王朝动荡之际给来神都“护佑”百姓的鬼神妖物们一些加封。
在大批信众敲锣持仗驱赶行人,抬着一尊尊泥塑神像的分身入城时。
在凡人无法触及的阴司之中,大批鬼神相聚一堂,神都中都天下城隍的阴官正大摆宴席给诸位外来鬼神接风洗尘。
这次颇为难得的是连天下水脉之主的龙族也携幼子位列席间。
不过龙凤二族本就在上古时为天地厌弃,昔年强横的水族王者,为了在天地杀劫下苟活不少都沦为上古鬼神坐骑护法。
这导致水族孱弱,各地水伯、河伯座下更多有水族仆从侍奉。
所以即使龙族被朝廷敕封成四海龙王,同列鬼神之位,也显得低这些天生贵种一头,得不到半点重视,甚至不少小神还不屑与之同坐。
席间有小神窃窃私语,却半点眼神都没有给身侧的龙族父子俩。
“东川城隍怎没有来?”
“听说他郡下出了岔子,有个姓席犟脾气的凡人非要状告他辖下阴司,闹到了他们那的阎王处还不消停!”
“怎么?阎王可解决了?”
“阎王给他投了个好胎,谁料那凡人贪心不足还想上告,正遇上了贵种小爷出巡,可巧那小爷是上头大人的血脉,正想寻找信众给自己塑个金身,好得钻那些凡人传闻里的空子给自己谋个敕封。”
小神大惊,青灰色的面皮抽动起来,“那岂不是得让他们给腾个位置?”
他身边那阴司神秘一笑,“何须对咱们自家人下手,小爷同阎王演了场大戏。凡人愚昧,瞧不过是送他们父子还阳赏几年寿数,又把旁的凡人家的财产夺来给他,再犟的骨头也就服帖了?”
小神赞叹,“果真好手段!这几年凡人不如以前乖顺,尤其那个薛氏女之事一出,搞得咱们也心中惶惶,生怕有旁的人学去!”
阴司神冷冷一笑,“那薛女也就只此一例!上神已经做下安排,你且看着,不出今日那薛女必定被她血脉亲人打散魂魄,说不得明日咱们这就会来位泥塑娘娘。”
小龙听到此处瞬间怒气勃发,将抬着的酒壶往地上一掷,“你胡说甚么!”
刹那间,厅中一静,数百双眼睛齐齐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