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有些事只要注意到了，便越想越心惊。文令仪怔了会儿，将这三个月来的异状在心底过了一遍，整个人像被突然浸入了冷水中，大热的天气竟是手脚冰凉。

她隐晦地看了眼自己的腹部，眼底忽然涌上股泪意，情难自禁地委屈不已。

明明每次之后她都按时吃了避孕方子，怎么还会有孩子？一个绍儿就已经让她很为难了，再来个孩子，何异于在她身上多捆上一道绳子，将她绑死在魏宫里头？

“药来了！”春羽从托盘上捧下了药碗，见她垂着头，状似受了什么痛苦，柔声关切道，“娘娘可是大不舒服？先喝药罢，喝了就好了。”说着，她把药碗往眼前一递。

闻言，文令仪藏起来那些不该在人前轻易显露的情绪，苍白羸弱的脸扬了起来，“好，我喝便是。”

她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地咽，喝得差不多了，将碗还给春羽，不经意问道：“你知道侯闻方什么时候再来问诊？”

春羽接过碗匙，站在当地想了想道：“这几个月都是五日一次，前天侯大人来过，不错的话，后天会再来这里的。娘娘身上有别处不舒服？要不奴婢现就叫他来，这些日子陛下让侯大人住在太医署，说是方便老祖宗那里随叫随到。”

没确定以前，文令仪不打算叫人知道她想做什么，听春羽说了，只道：“想着一两日没看见他了，随口问问罢了。”

春羽替她不轻不重地捏起肩膀，笑道：“这点小事由奴婢替娘娘记着，娘娘不必操心。眼下养好身子最要紧。”

文令仪没搭话，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

……

两天后，侯闻方再来乾阳宫时春羽先看见了，见了客人来，她迎上前，一面笑道：“娘娘惦记着大人，可不就来了？等会好了，今日大人喝碗花生酪再走罢。”

侯闻方说不敢当，在门口时略歇了歇脚，去了几分汗意，方才和春羽一同进去。

文令仪见了侯闻方多次，两人熟了，也就没放下幔帐，只坐在窗下矮榻上，撩起袖子后腕上搭了块软帕就开始诊脉。

看病的流程走完后，侯闻方收起脉枕，正要去外边桌子写方子，文令仪才想起来般，叫一旁的春羽道：“侯大人来回奔波辛苦了，你去看一眼花生酪好了没有？端来给侯大人尝尝。”

侯闻方忙道：“娘娘有心了，都是臣分内之事，不必多礼。”

文令仪笑道：“医者尽不尽心，我这个病人最清楚，只是尝个甜味，解些暑意，不必放在心上。”

春羽也道：“娘娘考虑到大人从医，该最重养生之道，怕宫人们用冰块镇这酪浆，特意叮嘱过要井水一遍遍地在底下凉，就想着让大人尝一口消暑又不添身上寒气的。奴婢这就去取来，大人千万不要推辞。”

侯闻方见状不好拒绝，便欠身行礼，说了几句多谢。

文令仪见春羽前脚走了出去，侯闻方说要去写方子了，笑意淡了些，将袖子往身前拢了拢，道：“还请侯大人留步。”

侯闻方不解，停下了脚步。

文令仪缓缓道：“有件事要请教大人。本宫近日心处偶有痛意，在家时听人说过，麝香制成丸剂可以缓和些，何时痛何时吃就是。所以想问问大人，能否开个合适的丸剂方子？”

侯闻方脸色悄悄变了一下，麝香确有止痛的药效不假，却也是活血通经的药材，女子经期和孕期要避用的，他怎么可能开这样的丸剂？掩了掩心神，故意想了会儿道：“娘娘身子弱，有些药用不得。刚才臣所听脉象上并未看出娘娘心处不适，不如叫臣再细诊一番，看看除了麝香以外，还有别的可用之药没有。”

文令仪冷笑了下，“偏偏是麝香用不得？本宫从前也生过病，从未听人提起过。侯大人这话平白叫人疑心。”

侯闻方被她突然撂下的脸吓了一跳，想起她叫春羽去拿花生酪，怎么看怎么像调虎离山之计，就是为了试探他才设下的。

文令仪见他久不搭话，过了有两三句话的时间，她陡然扶着榻上所安之案的案角站了起来，身上披着的青缎披风滑落在地，直直地站在侯闻方面前道：“你说实话，本宫到底有没有……你知道本宫想问什么！”

侯闻方不敢抬头，只盯着她曳在地上的银灰裙子一角，“臣……”

“你就是说谎，再过两三个月本宫也会知道，到时便不是这样同你说话了！你好好想！”文令仪狠了狠心道。

侯闻方却被这不同以往的狠厉声气听得起了些唏嘘，这位娘娘并不是做这样事的性子，今日逼问，只怕也是被逼急了没办法。陛下那面虽然交代了不许说，但女子做了母亲不可能毫无知觉，见自己腹中不对，起了疑心也有可能的。想通了后，便道：“娘娘聪慧，不必臣多说什么。”

“花生酪来了！”春羽兴冲冲地亲手捧了托盘进来，到跟前道，“娘娘看看，熬得可好了，侯大人用一碗，娘娘也喝些罢？”

侯闻方说突然想起来太医署还有事，关乎老祖宗的，写完这里的方子要马上赶回去，没空喝了。

文令仪重回了矮榻坐下，淡淡道：“既然如此，侯大人便先去忙，日后有空了再说。”

春羽端着两碗花生酪在原地，以为娘娘会挽留两句，没想到就让侯闻方走了，不复当初的热情款待。看了下两人的神色，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举了举手里的托盘道：“不如还是喝了再走罢？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再说也要写方子，趁空就是了。”

侯闻方看了眼文令仪，迟疑道：“那……”

文令仪略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角，“不管如何，先送他出去。”

她现在不想看见他，也不想见春羽。

既然知道了自己身怀有孕，前因后果一想，便明白了为何春羽这段时间为何过分小心，生怕她磕碰到哪里。拓拔宪又为何转了性子，没像以前那样步步紧逼。

她越想越是抿紧了双唇，柔掌紧紧地抓住了案角，硌得生疼也没发觉。

春羽也起了疑心，看见了地上的披风，想去捡起来。侯闻方却开口道：“安静些利于娘娘的身子。咱们且出去商议，别在这里了。”

文令仪也道：“他说的不错，我确实有些倦了。”

两人出去后，春羽忧心忡忡道：“侯大人，娘娘这两日一直不大好，是添了病症？”

“静养着就好，不必多心。不过有孕之人容易多思，如得机会了，要时常开解才好。”

春羽点头道：“这我知道。只是要娘娘宽心也非我一人能办到，陛下那边，还望大人替娘娘多说几句话。”

侯闻方答应着。正在写方子，窗外面忽然跑过一道人影，春羽探了探头，发现是燕姑提了裙子，步履匆匆地在跑，朝着这里面。

她心底咯噔一下，对侯闻方说了声，也提脚往里面来。

却在踏进屋里的时候听见燕姑断断续续道：“驸马……擅闯宫门……叫魏王拿了……下到了水牢……还有……还有一干官员集结在了兴庆宫，跪请……老祖宗处置……里外勾结、意欲倾覆魏国的贼人……”

春羽忙进来喝断道：“你胡说什么！”一面推开了她，急步走到矮榻前道，“娘娘别听这些道听途说的，没影子的事……”

文令仪身子晃了晃，“你别说了，我要去见他。”

春羽没劝住，文令仪一路来到了书室，书室门关着，德庆守在外头，笑脸迎上来道：“陛下还在见客，娘娘到那里坐一会儿可好？”

文令仪隐含怒意，对他说了句“走开”，趁着他一愣，绕过了他，不管不顾地推开了书室大门，还未站稳便向里走去。

“你要对哥哥做什么！”文令仪看也没看书室里其他人，只盯着座上那个男人，直白道。

“见过贵嫔娘娘。”

文令仪看向了发出声音之人，是老祖宗身边的青雉，沉默了。

拓拔宪已经走了下来，对青雉道：“老祖宗的意思朕知道了，但那些人朕会处置，必不会叫老祖宗多烦心。”

青雉见正主也在这里，看了眼文令仪道：“无论如何，到底是落了口实。老祖宗想着即便是为太子殿下着想，娘娘出去避避风头也好，等风头过了再回宫，岂不更好？也不用陛下再想别的法子搪塞那些人，都是些上了年纪又有功勋的，本该尊重些。两相对上，于任何一方都无益。”

拓拔宪道：“除非是存了造反之心，要挟制朕以他们的心思行事，不然就该好好回家颐养天年，朕不会亏待他们和他们的子孙。这番话，你看着叫那些人知道，老祖宗那里瞒着。老祖宗多疾，叫这些人气出病来，朕不会放过任何一人！”

青雉见他话里没半分转圜的余地，只好离开了。

一走，文令仪便在拓拔宪身后问道：“你要对哥哥做什么？”

“没做什么，他好好地呆在西宁公府。”拓拔宪擦去她鼻尖上的汗珠，漫不经心道。

文令仪甩了下脑袋，“我没在和你玩笑。”

“知道”，拓拔宪点头，看了看她的肚子，“但有什么事也不值得这么匆忙地赶过来，襄襄身子这么弱。”

文令仪道：“和你有什么相干……”她咬住了下唇，又松开，“哥哥才回来，我们许久不见了，我要去看看他。”

“想看男人，看朕就够了。”

拓拔宪想给她擦红扑脸上的汗，被她一把推开了手。

文令仪瞪着眼道：“我说了，没有在和你说笑！”

拓拔宪低下了鹰眸，看着她道：“昨夜朕没回去陪你，见了朕问也不问一句吗？他那么重要，一回来你就和朕不相干了？”

文令仪莫名听出些委屈。但比委屈，他这点又算得了什么。待要硬气回他，哥哥的消息还在他手里捏着，不得不忍气吞声哄了一句，“陛下日理万机，夜里办公也是有的，所以不足为怪。”又拉着他的袖子求道，“哥哥眼下在府里，不论如何你叫我见上一面，就一面，远远地也好，行不行？”

拓拔宪深深看着她。

文令仪拽着他袖子晃了两下，小声道：“算我求你了。”

拓拔宪低下了头，凑近她的鼻尖，观察着她，很明显在看她愿不愿意。

文令仪想躲，忍住，紧紧闭上了双眸。

过了会儿，她感受到唇畔落下一小片湿润，像是微风拂过。

拓拔宪轻柔地亲了下她的唇畔，没她料想中的暴风骤雨，甚至连浅尝辄止都算不上。

好像比起作弄她，他只是想与她亲香一下，一下就好。

文令仪睁开了眼，正对着他幽深的双眸，甚至能感觉到鼻息喷在他的脸上，打了个旋儿又回来了。甚至她和哥哥都没有这样亲近过。只见他抵着自己的鼻尖低声道：“既然你这么有诚意，可以，朕让你见他，还让你们说几句话。但有一点，襄襄也要答应朕，若他这次挑明了之后不愿再见，襄襄便安心留在朕身边，绝了别的念头。 ”

“……好。”文令仪受不了这样如同耳鬓厮磨的状态，飞快应下，又将他狠狠推远，略显狼狈地后退了两步。